《利斯特维扬卡的钟声》(下)

  利斯特维扬卡是一座临湖小镇,贝加尔湖的粼波笼罩出凉意和温柔,娜塔莎和冬兵下车时,东正教堂晚祷时间刚到,清越钟声沿着湖岸漾开,送入耳际,千百年寂寞的虔诚日复一日如此祷告,不够恢弘庄严,但这安静的循规蹈矩却更有安逸的舒适情怀,无数人就是在这里度过自己平凡的人生,像贝加尔湖的水,无波无浪,清澈静美。

  他们沿着湖岸前行,一前一后,偶尔有来湖边野餐享受夏日的家庭三三两两从他们身边嬉闹着经过,远处森林除了松针沾满露水的清新味道还有浆果熟透的甜腻,但这不能让两个人的心都轻松下来,他们穿过小镇,停在一排小屋前,娜塔莎掏出钥匙开门,和她对视后,冬兵才走进门。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房子,整洁没有灰尘,盆栽绿意盎然,花园矮草茵茵,不难看出主人良好的习惯和生活的热情,娜塔莎把笔记本顺手扔在客厅的桌上,她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被注视,“怎么?”

  冬兵看着她,“为什么扔在这里?”

  “不是我放在这里,而是它本来就在这里。”

  “这是你男朋友的家。”

  “当然,我没有这样好的生活品位。”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娜塔莎比在马路上被他暴揍和挨枪子时还要生气,她低声咒骂一句冲出门追上他,“我带你来这不是为了羞辱你,你都已经一把年纪了,不要像十七八岁小男孩那样自尊心强到一言不合转身就走好吗?”

  娜塔莎还有一百句程度不同的挖苦讽刺在等着他,但当他停下来转过身的时候,她知道那些话她一句也说不出口,他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难过,眼角发红下颚紧绷,这表情看一眼就会让人心软,娜塔莎告诉自己,你不能这样去对待一个失去记忆的人,红房子教你的耐心都见鬼去了吗?可又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个混账这些年让你吃得苦还不够吗,如今他的委屈不比你当初的百分之一,可你自己倒是心软起来了,真是活该。

  只有吵架的夫妻才会这样站在家门前对峙,为了那些琐碎的生活小事怒气冲冲对视,仿佛谁先说话谁就输了,娜塔莎就知道自己输定了,她走上前挽起他的手,“你这样对他心爱的姑娘,该生气的人是他才对。”她带着他回到小屋,还好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

  进屋后,娜塔莎看着坐在沙发里的冬兵,面色不善,他也垂头丧气,这让他的头发显得很长,几乎遮住半边脸。

  “他们就光顾着让你满世界跑杀人,都不管管你的头发吗?”娜塔莎捻起一束冬兵都快到肩膀的头发皱起眉,“活该他们混不下去。”

  冬兵分不清她是在为九头蛇让他杀人不满还是不打理头发而不满,他摇摇头,这亲昵的温存让他前所未有的熟悉和慌乱,娜塔莎从桦木五斗橱掏出一套睡衣撂在他腿上,灰白色长绒布舒适柔软,“去洗个澡,我要好好收拾一下你的头发,不能让你这个样子明天和我去散步。”

  他湿哒哒走出浴室回到客厅已经是傍晚,娜塔莎拿着剪刀已经把铺上报纸的单人沙发准备就绪,他乖乖坐了上去,她毫不客气,几剪子就剪掉了那些碍事的头发,“有人这样照看过你吗?”她边剪边问。

  “从没,其他人拿着利器靠近我后都……”他没说下去。

  “我懂,我没拿利器靠近你,不也是被你揍了一顿吗?”

  “不一样的,你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你的特别。”冬兵顿了顿,“对不起,娜塔莎。”

  她没有再禁止他叫这个名字,几根头发剪掉后飘起来到了报纸外,“我应该多铺点报纸的。”娜塔莎从茶几上拿来一份报纸展开铺好,小心翼翼捡起那些掉落在地摊上的碎发。

  “这些报纸你还没看。”冬兵注意到报纸的日期是今天。

  “新闻从没有什么新鲜事,这世界近百年都是一样的糟糕,你比我更清楚的。”娜塔莎扶正他的脑袋,继续修剪。

  “那你为什么要订?”

  “为了让这里看起来有家的样子,”娜塔莎的语气轻软如絮,带着一种很难在她口中听到的希冀,“我其实也不太了解,我没有过家,但是看到别人的生活,每天,穿睡衣的丈夫懒洋洋端着清晨刚煮的咖啡走到门口取出还带着油印味儿的当天报纸,走回厨房,妻子正在煎蛋和培根,她煎的可能不好,但还是满屋子都是蛋白质的香味,丈夫坐在椅子上打开报纸看到头条,‘嗨亲爱的’他会这么说,‘我想你一定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乱成一团了’……你觉得呢?你觉得是我想的这样吗?”

  她拨弄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冬兵觉得她纤细的手指正顺着头发向下,当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熟悉的温热与触感像疯长的海藻缠住他,记忆里有一部分隐秘的柔软在从冷冻中缓缓融化,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一定与她有关。他抬头看她,吊灯在他们正上方,昏黄暖光笼罩她好看的脸庞,她吻了下来,他凑了上去。

  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听到敲门声,冬兵警觉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然而蓄势待发的猛兽来不及出笼,娜塔莎五指张开胸口一推,把他推回到沙发里,“我不叫你就别动。”

  他不想违抗她的意思,只好不安的挪动身体,紧盯着娜塔莎走向门口。

  开门前,娜塔莎回头看了一眼,心头漫过一丝温馨,如果他是在看着报纸或者什么其他的书,那这个画面会有多平凡的完美,这不正是他们曾经都期待的吗?

  “这么怕那些人找上门来?”但他紧张的样子是那么有趣,她还是先忍不住调侃。

  “我是怕他们伤害你。”

  他认真的回答让她再度愣住,敲门声催促她离开这一瞬的失神,她打开门走出去再把门关上,笑脸相迎,“斯鲁茨卡娅太太!”

  “巴恩斯太太,好久不见。”斯鲁茨卡娅给了娜塔莎一个拥抱,“花园还有屋里的盆栽我一直有帮你照顾好,知道你回来我特意炖了土豆牛肉,还有一两个小时时间,做好了我就给你送过来。”

  “拜托你帮忙照顾房子我已经很麻烦了,你这样客气,我真是不好意思。”

  “看到你来我们才是真的开心,对了,巴恩斯太太,巴恩斯先生还是那么忙没有来吗?”

  “他……”

  门开了,冬兵还是不放心跟了出来。

  “巴恩斯先生!刚刚我还和你太太说起你!”斯鲁茨卡娅太太热情极了,“自从五年前你买下房子之后这还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每年工作那么忙只能让太太一个人来度假的滋味不好受吧?既然这样我得多给你们准备点牛肉了,再来点我自己做的浆果酱,你们可以早餐抹在酸面包上吃,我先回去看着我的牛肉,一会儿见!”

  斯鲁茨卡娅太太欢欣离开后,娜塔莎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微笑得看着茫然错愕的巴恩斯先生僵硬的看着自己,合不上的嘴活像一条刚从湖里捞上来的大马哈鱼。

  “巴恩斯先生,你对我的外遇对象有什么看法吗?”娜塔莎觉得大仇得报,笑得格外灿烂,“我可是大摇大摆把他带到你买给我的房子里还吻了他。”

  “我……”冬兵头疼极了,“我是……”

  “你是?詹姆斯·巴恩斯,你是个混蛋。”她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潮湿发红,紧抿的双唇轻轻颤抖,可她明明刚骂了他,却又扑进他的怀里,努力不让自己的哭泣发出声音。

  “娜塔莎……再给我点提示……我好像……好像要想起来了……”他痛苦的紧紧搂住她,脑海里的黑暗巨兽还在垂死挣扎,它的猛烈撕咬让他汗流浃背剧痛不止。

  教堂的钟声远远传来,一天中最后一次祷告开始了,一声,两声……每一声晚钟都敲在他的脑海里,声浪翻滚鼎沸,像冷水泼进一锅热油,浓烟滚滚……钟声停止,浓烟散去,詹姆斯·巴恩斯怀第一个回忆起来的画面是那个夏日的午后,窗外他刚修剪过的草坪挥散淡淡的清新味道,教堂钟声悠悠,他坐在这间屋子里,紧张地如同第一次书写情书的高中生,用不安的满是汗水的手捏住钢笔,在一个本子上郑重写下打算一辈子履行的誓言。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一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悠长绵延的钟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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