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冬之夜》(全一章)

      冬寡cp

      还是苏联背景的故事

——————————————

  娜塔莎站在临时驻扎地的卡车前,远处幽红霞光里的城市忽隐忽现。

  波兹南市被反苏武装占据的第一个冬天很像几十年前这里欢迎纳粹的气候,刺骨寒风由北而来,将围困的城市拖入绝望的深渊,没有粮食和药品,受伤的战士坏疽后在高热与幻觉的折磨中哀嚎着死去,普通市民则悄无声息地饿死在家里、冻死在路边。

  围城还在持续,苏联士兵坐在火堆旁,把坦克防冻液倒进废弃油桶,再生火煮沸,蒸发稀释的液体结冰前被他们小心翼翼收集起来。整个连队的士兵拿着军用水壶整齐站成一排,炊事兵公平地给每个人倒上小半杯的量,这宝贵的液体是从防冻液中土法提取的乙醇,往水壶里塞点雪块,摇一摇,就成了匮乏军营中不可多得的美酒。只是据说有人喝过后当场仰天倒下去再没起来,但这毫无威慑力的据说无法抵挡士兵对烈酒的渴望。

  娜塔莎不是士兵,她是战士,不需要混沌的慰藉才能继续执行严苛的任务,今夜她就要出发,到波兹南市内,解决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

  惨淡的晚霞终于落幕,漫长到即将持续至少二十小时的黑夜登场。

  卡车司机启动引擎,后视镜里没人在附近。

  军队无法突破的防线,一个人却轻松潜入,娜塔莎见过很多惨烈的绝望,那些爆炸和大火,争斗和杀戮,但她从没见过这样安静的地狱,路边冻僵的死人不会哭泣,他们像是街边建筑的路牌,沉默坚硬,用躺卧和蜷缩指引炼狱的方向,破损的旗帜挂在没有玻璃的窗户间,上面写着“这里是波兰”。

  抵达目的地,娜塔莎戴上从路边尸体胳膊上扯下的红十字袖标,她走正门,每当有波兰士兵拦住她,她就给对方看看自己的红十字,于是一直到地下室,她始终畅通无阻。他们太累太饿,太痛苦太绝望,也不相信竟然战斗的敌对竟然更想早些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彼此折磨。

  最后的房间在尽头处左拐,里面有两个人,惊讶地抬头望着突然开门的不速之客,这是一对夫妻,是波兰反抗军的领导人和他的爱人,娜塔莎开了两枪,这对爱人额头相配的弹孔齐齐冒血,又齐齐倒下。

  她的罪恶又多了一笔,这不能让她有所触动,唯一让她转身前迟疑一秒钟的,是那对新鲜尸体紧握的手。娜塔莎边逃边想,她从来不敢这样光明正大的握住詹姆斯的手,他现在恐怕还在属于自己的冰冻舱里沉睡,想到他结霜的眼睫与脸,脚下冻土也仿佛变得松软了那么一点点。

  枪声在思念时分响起,娜塔莎借着黑夜躲进暗巷,一只手出现在可视范围,银白雪亮。

  “我不用你来救我。”

  “你确实不用,是我放不下心。”

  她浑身又燃起暖意,詹姆斯握住她的胳膊,他们在枪声和呼喊中闪身躲进废弃的公寓楼,在尸体的迷宫中穿行后,从地下绕出几个街区,终于远离搜捕,藏入一个还算隐蔽的掩体。詹姆斯抱住娜塔莎,熟悉热切的动作驱走寒冬深夜的残酷,娜塔莎暂时放下心有余悸,安心踏实地在他怀里躺了不到十秒钟,忽然抬头按住他的后颈。

  这个吻比以往来得血腥。

  娜塔莎冻裂的嘴唇遇到热力唤醒了身体内的情愫和血液,红色渗出,她又疼又烫,更因为这真实的感觉苏醒。詹姆斯千里迢迢本该去另一个任务,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所有的惊惧不安都被这个吻安抚下来。很快,身体和唇舌一样搅动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们很多次这样偷偷摸摸在暗处摸索彼此的身体,紧挨着,用亲密去麻痹和欺骗理智,好像躯壳里还活着生动的灵魂。在第一次意外于任务的交错中相识,到发觉深情的萌芽,娜塔莎和詹姆斯为彼此带来过短暂的明亮,这亮足以点燃他们枯朽的生命,却不能拯救没有自由的人生。

  可能是几个小时,娜塔莎对时间的认知因为极夜和詹姆斯的亲抚而混乱,她穿好衣服,校对表盘上的时间,过了太久,很快军队就要开始发动总攻,她必须要离开。

  叫醒詹姆斯,钻出地下,不到四个小时的白天正迎接他们,阳光让娜塔莎有一瞬间感觉到轻松,也有一瞬间的困惑,她忽然觉得自己再也看不见这种生活的尽头,战争的炮弹在远处城外落下,响声震颤大地,他们只好再躲起来,最后决定分头撤离,返回各自的基地。

  告别时刻本该是个吻,但娜塔莎却没有动。

  “我们是不是永远都要这样?”她忽然问。

  詹姆斯摇头,“我不知道。”他的眼中有一瞬间的失神,娜塔莎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回答。

  “我很爱你,比你想的要爱你得多。”娜塔莎说,微弱的阳光正照在她脸上,“所以,是时候做个了结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你害怕被发现后的危险?”詹姆斯从震惊中回神,“但我不能看你有危险坐视不理。”

  “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不能,我也不能,我们做不到的事会带来灭顶之灾,可这些提心吊胆的牺牲换来什么了吗?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自由没有明天,连快乐都被担忧夺走了。”

  詹姆斯伸出手,她却后退躲开这个竭力挽回的拥抱,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了解她,也看出她眼中不能动摇的坚毅,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娜塔莎,相信我,一切会好的。”

  娜塔莎凄然地笑了,“我曾经有过短暂的那么一瞬间,以为一切会好的,黑夜过后,太阳升起,阳光像你出现一样照亮我的人生,我们一起享受阳光下的生活,那些只能带来痛苦和不堪的过去永远留在黑暗里被快乐和幸福遗忘得干干净净,在我和你的新的生活与新的人生里,再不会重演。我错了,我太天真,我以为这糟糕透顶的世界还有药可救,以为命运让你出现是对我的眷顾,不,恩赐如你,命运早为我算好了代价,詹姆斯,你是快乐的源泉,也是苦难的开端,我对于你也是如此,不要相信那些自欺欺人的话了,不会好的,这个国家,这个世界,你和我,没有一个有资格期待明天。”

  “你不能擅自决定我们要一起走的路什么时候结束。”他放弃道理,最后挣扎,但娜塔莎是不会妥协的,雪慢慢落满她的肩头,白雪红发,可她却在鲜艳的色彩里黯淡憔悴,她拒绝他最后的、虚弱的抵抗,“我当然能,只要在这个路口我和你走不同的方向,一个人走接下来的路,我没法改变世界,不能扭转人生,可我能现在转身离开,离开你,再见,詹姆斯。”

  她走得干脆,他没有追。

  这是最艰难的一步,走出去,娜塔莎觉得自己不会再后悔了,她已经做出了最艰难的决定,除了眼泪在眼眶内几乎被冻住的痛痒难耐,再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当身后密集的枪声再响起的时候,她还是猛然转身,从距离判断,就是他们刚刚分别的路口,前一秒她还信誓旦旦的笃定,后一秒便被后悔包围,她不明白自己的疑虑什么,她也不想明白,她迈出回头的第一步也意味着再没法回头,但她还是跑起来,掏出枪。

  詹姆斯在孤军奋战,娜塔莎的重新出现让他不再像是犹斗的困兽,他又是在为他们两人拼尽最后的希望了,他的人生大半时间都在冰冷和失去意识中度过,为她而活的感觉是如此宝贵,值得用一切交换。他们再次脱逃,两个最出色的战士成功离开包围圈,波兹南郊外,一座孤单的天主教堂已经残损不堪,他们相视而笑,娜塔莎本想说对不起,詹姆斯却忽然抱住她,心软后的失而复得似乎更加弥足珍贵,娜塔莎在拥抱间歇看到教堂的残垣断壁,她推开詹姆斯,“跟我来。”

  她大踏步走在前,教堂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冷风穿过破碎的回廊,大堂堆满残雪,石块和灰烬铺成黑色的长毯,十字架和受难的苦像早在炮火中坍塌,基督残缺不全的肢体散落在祭坛上。这里没有神圣的慈悲,只剩慌乱后的死寂。上帝连自己都帮不了,娜塔莎想。她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痛苦与挣扎,那段不堪的折磨被绝望的坦然顶替,消失无踪,是她太傻,所以现在才明白,她越走越快,越来越清楚,之所以说出那样愤懑和怒意的话,是因为她还愚蠢的怀抱一线自己都不曾察觉过的希望,她竟然觉得“明天”这东西真的值得追寻,真的值得放弃今天去希冀。此刻,她彻底顿悟也彻底的绝望,不会再有明天了,就像不必再有期待,今天就是她的一切,是生命与爱唯一能存活的土壤。

  詹姆斯快跟不上娜塔莎的步伐,她的背影像飘起来的树叶,寒风递送,远远而去,她脚步轻快,像走在涅瓦河畔的灯影里,星光在河水中流淌,河水在城市中徜徉,他们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无忧无虑走在街头,不用防备随处可见的国家警察,不用躲避可疑的目光,甚至不用假装陌生人,一前一后,素不相识。

  教堂里只有他们和早已死了的先知。

  詹姆斯在祭坛前追上娜塔莎,握住她的手,她表情冷静一如既往,指尖却在发抖,和她眼底闪烁的光一样,轻轻地颤动。

  对视后,她按着他一起跪下。

  两年后,帝国塌陷时,他们被困在更深的黑暗中又回忆起那个发下婚姻誓言的荒唐长夜。此时此刻,四周是刚刚换上新军服的俄罗斯士兵,为了完成剿灭苏联最后邪恶残余的任务,把娜塔莎和詹姆斯牢牢围困在军事基地的堡垒中。

  她在黑暗中摸到他握枪的手,指节突兀分明,轮廓粗粝硬朗,她的皮肤靠上来,那手就不再紧绷,火热柔软的像昨夜她十指扣住的那只,“詹姆斯。”她轻声吐出她念过无数次的名字,用迄今为止最热忱的声音,“那些想用死亡分开我们的人,苏联人也好,俄罗斯人也一样,谁都不要放过,就算上帝想拉走你,我也一枪打碎他的脑袋。”

  “上帝不会那么做的,亲爱的,你忘了吗?那天在教堂,他见证我们结为夫妻,放心,他站在我们这边。”

  “他敢说不?”娜塔莎的声音洋溢着笑意。

  “那天你带着枪啊,他当然不敢。”搂紧妻子,詹姆斯像待在自己家温暖的客厅,轻松惬意的开始回忆,“还记得吗?你说我们到此为止,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就傻傻的站在波兹南的街上,我知道你说一不二,只能一直看着你消失。我最绝望的时候,你回来了,比离开我时走得还快,你重新回到我面前……我们逃出去后,你抓着我的胳膊,拖着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的我穿过马路踹开教堂的后门,甩掉帽子和外套,把我摁在祭坛前跪好。”詹姆斯顿了顿,品尝记忆的感觉像在含化一块软糖,“你在我旁边跪下,拉起我的手只说了一个词,你说,发誓。我们进去时是亡命之徒,出来时是夫妇。上帝当时没发表任何异议,现在他想反悔可不行。”

  “记得,我确实走了,可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就要放弃你,只是为了活着?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后悔了,那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后悔自己做得决定。”

  “我们也该让外面的家伙尝尝后悔的滋味。”

  最后告别的吻悠长甜蜜,极夜掌控着整个严冬的西伯利亚,但无法控制他们心中和唇间的温暖。

  娜塔莎和詹姆斯带着最后的武器和即将打空的弹夹,对视,微笑,冲了出去。

  他们不再害怕没有明天。

      (完)


评论(12)
热度(126)
  1.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