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勒之花》(二)

      “他曾经在一所贵族中学学习,但却在毕业前夕退学,退学后的时我们一无所知,只知道后来他在英国名校拿到学位,回国加入政党,先是在新奥尔良政绩斐然,再后来党内提拔他在众议院待了一阵,现在看起来,他开始负责培养党内有潜力的新人,这对于一个刚刚四十岁的人来说,已经是没有太大政治前途的标志……”秘书在车上完成珊莎吩咐的调查汇报,起初,珊莎听得很认真,后来她的注意力被回忆分散,脑海里都是培提尔·贝里席那双含笑的眼睛。

  从第一印象来说,珊莎不喜欢培提尔,与其说不喜欢,更多是畏惧,这个总是将悲天悯人的微笑挂在弯起唇角上的男人让她想到小时候在城堡玩耍时,幻想出的在阴暗角落对她低语的黑暗阴影,那时她沉迷在这刺激的自娱自乐中,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幻想真的出现时,自己竟感到由衷的恐慌。

  而她不应该恐慌,她应该呵斥作为市长顾问的他,让他郑重道歉,然后断绝赞助,这才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上流社会女性在遇到羞辱后,应该选用的高贵手腕,但培提尔只用语言就化解掉她礼貌的铠甲和无声的攻势,更拿出了她不能拒绝的邀请。

  “珊莎小姐,到了。”

  车停下后,秘书提醒珊莎,车门外记者已经蓄势待发,长长红毯通向市立博物馆正门——把慈善晚宴选在这里,满足格调又节约经费,珊莎忍不住去想这是不是培提尔的主义,可她没有时间了,司仪拉开车门,她敏捷的换上灿烂笑颜,优雅探身把一只脚踏到红毯上,再滑出车,挺直脊背站稳,直面闪光灯的洗礼。

  红毯一路铺上历史悠久的大理石台阶,在台阶最上方,培提尔已经注明很久。

  珊莎穿着裙摆迤逦的鸽子灰礼服,月光石项链在修长匀称的颈间,被红发雪肤映衬得熠熠生辉,沉重的项坠搭在突出的两道锁骨中心,月色和灯光交相辉映,她的闪耀不逊任何受邀的明星名流,灯光让她的肩胛骨时而明亮时而隐没在阴影中,虽然长裙很长直达地面,但当她摇曳着淑女的步伐登上台阶,丝光布料清晰不怀好意地勾勒出两条匀称的大腿,如果能做到目不转睛,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银色细跟鞋以及裙底黑暗中仍能看出白嫩的双脚以及脚踝——培提尔做到了目不转睛,他尽收眼底。

  当安保人员拦住躁动的记者,当珊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培提尔出现在她的面前。今天他穿得更加正式,如果不是脸上那有点戏谑的笑容,珊莎甚至以为是名校毕业舞会上等她的舞伴,但那些年幼的男生只是被极其郑重的衣服裹着,举手投足违和不适,说不定还会在跳舞时粗鲁地踩到她的脚,然而培提尔和他三件套的黑色礼服,他身后新古典式排排庄重细腻的廊柱,都那么吻合。

  “很高兴您愿意原谅市长和我的唐突。”培提尔伸出手,掌心向上,这不是握手,珊莎看着他的眼睛,慢慢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摊开的掌心里,任由他握住,举起,印上轻轻的节制的一吻,细小的不可见的胡渣刮过柔嫩的皮肤,珊莎手心开始冒汗,抽回时已经湿漉漉的,和她心里的感受一样。“贝里席先生。”她微微颔首,“能继续我们的合作关系,我也感到万分荣幸。”

  培提尔在前一秒勾住她马上放回身侧的手,紧紧挽住穿过自己的胳膊,他无视珊莎陡然睁大的海蓝色双眼,引领她走向正门,“市长还是希望亲自道歉,并准备了礼物,这样才能显示诚意,毕竟我们有错在先,而未来的合作又是长久的,就让一切的不愉快在今天结束,而新的未来也在今天开启。”他冲珊莎眨眨眼,换了一种更轻快的语气,“我也希望从今天起你能叫我培提尔。”

  “培提尔。”珊莎也笑了,她觉得自己已经把不安隐藏的很巧妙,“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朋友。”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入布置的辉煌华丽的大堂,道格拉斯市长正在前面迎来送往,培提尔把珊莎径直带到他面前,之前的不快烟消云散,在利益面前,一切都可以脆弱起来,珊莎手下他的道歉礼物,并允许他亲吻自己的手背冰释前嫌,礼物是一本装帧精美的书,黑皮绒封面烫着镀金书名,培提尔说,市长知道珊莎小姐从前在欧洲教会学校学习,精通欧洲各国的语言,这本德语的《浮士德》是珍贵的纪念版本,她一定会喜欢。

  他说这话时眼里的光芒让珊莎猛然想起,《浮士德》里的墨菲斯特,诱惑浮士德和自己订下契约的魔鬼,也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这个礼物,培提尔并没有说是市长亲自挑选的。

  她郑重道谢,让秘书把书送回车上妥善保管,紧接着其他市政要员和商业巨擘都走过来和他们交谈,珊莎接受了其中一位的邀舞,交响乐团演奏着优雅的华尔兹,她和舞伴款步走下舞池。

  跳了两曲,又和许多人寒暄一回,一两个小时匆匆流逝,珊莎已经喝了几杯香槟和葡萄酒,她不打算再多喝一口,然而史塔克家族商业上的合作伙伴凑过来邀她庆祝新合同的签约,她只得从侍者的托盘上再拿起一杯香槟,这时,她的目光和大厅远处培提尔含笑的目光相遇,猝不及防的对视让她心跳骤停,她对处理尴尬游刃有余,轻轻摇动淡金色的香槟,向培提尔点点头微笑。

  她举杯准备喝一口香槟,一股力量撞到胳膊,酒液登时染湿礼服的胸口,香槟冰凉,透过薄薄衣料激得珊莎发抖,她还没回头看是谁这么粗心,满是怒气的责问倒先出现,“为什么不看着点!”一个胸口也湿透了的年轻男子满面怒容盯着她。

  “如果我背后有眼睛的话,我一定会注意。”珊莎有些恼火,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失礼的对待过,这只是一个意外,两个没有看到对方的人小小的意外,但这个毫无礼貌的男人吼得四周都看过来,这让珊莎十分难堪,“我想,我们应该是都没有看到对方,先生,你的这句话自己同样适用。”

  这个年轻男人英俊潇洒,和自己一样的蓝眼睛,但头发是闪亮的沙金色,鹰钩鼻子让这张俊俏的脸庞更立体,强壮英武的身材比珊莎足足高了一个头,尽管珊莎已经是女孩中高挑的,她还穿了高跟鞋。高大的他愤怒起来也十分可怕,但珊莎不信他敢动手,至少是他失言在先,曾经她也为了息事宁人逆来顺受假装礼貌,可换来的根本不是尊重,那时还沉浸在失去双亲悲痛中却不得不扛起家族压力的自己终究是长大了,如今,她可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可怜。

  果然,不等男人再开口,他的朋友走过来拉走他,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怒火中烧的脸上出现不屑的神情,转身离开。

  “他是谁?”珊莎一边强忍不快一边低声问忙着拿手帕抹擦胸前酒渍的秘书。

  秘书在来之前已经背好全部客人的介绍,她想都不想脱口而出,“那是州府的议员哈罗德·哈顿,他本想争取党内竞选市长的资格,但他年纪轻轻不过是学历和家世漂亮,资历不够,党内还是选择了道格拉斯市长争取连任。”

  珊莎有那么一瞬间简直不知道和这两个未来市长哪个打招呼更糟糕一点。

  秘书拿来备用的礼服,珊莎在更衣室换过后觉得酒劲儿上涌,秘书回去送衣服时,她一个人爬上博物馆二层开放的露天平台,这两天天气转暖,虽然还是寒意扑面,可并非难以忍受。

  勃艮第的葡萄佳酿入口香甜但后劲十足,露台的雕花柱上刻着身披水藻的水仙女,因为太活灵活现,在黑暗中她们就像被水藻绑在柱子上,表情却享受着束缚,珊莎靠着回忆艺术风格年代来让恶心慢慢消退,这方法很好用,她脚上的高跟鞋不再因为踉跄发出诡异的哒哒声,站在风中野更稳健。

  “哈!你果然在这里!”

  珊莎猛然回头,吓得后退,道格拉斯市长酒醉后脸上的赤红在夜里比她的头发更明显,他蹒跚走向珊莎,“我红色羽毛的小鸟……”距离几步,市长身上的酒气就足够冲鼻,珊莎旋身闪躲,脚下一痛,高跟鞋撇向一边,脚腕火辣辣的疼,她几乎流下眼泪,只是这几秒的耽搁,醉醺醺的市长已经扑到她身前,将她抵在石栏杆上,冰凉的大理石卡住她纤细的腰肢,市长红彤彤的丑陋的鼻子和嘴唇近在眼前。

  “放开我!”珊莎呼喊,脚踝疼得不能站立,她晃晃悠悠,觉得自己随时都会仰面掉下露台。

  “小鸟儿没了翅膀,飞不了了……你身上真香啊,腰也真细,还有这……”他的目光落在珊莎雪白的锁骨上,一路向下,因为挣扎,礼服下两只惊慌的白兔起起伏伏,像隐蔽的在草地里乱窜。

  珊莎绝望的用尽全身力气挣扎,“你这混……”

  束缚她的力量消失了。

  刚刚还在她剧烈地挣扎下纹丝不动,眨眼时间,道格拉斯市长一动不动,垂下肥硕的头颅。

  “让开。”

  熟悉的声音,珊莎从他身子底下钻出来,培提尔正把枪放回口袋,显然的,他刚刚用手枪枪托击晕了道格拉斯市长。

  没了珊莎,道格拉斯市长像一整块猪肉搭在超市的特价摊位上,搭着石栏杆。

  培提尔脱掉外套为珊莎披好,动作轻柔得让珊莎不再发抖,他的气息紧紧包裹着她。

  “看来道歉没有什么意义。”培提尔笑了笑,像是感慨又像是无奈,竟然还带着笑容,珊莎目露疑惑,她本以为身为道格拉斯市长的竞选顾问,他会向她再次道歉,然而,他没有,他笑着看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紧接着走上前,稍一用力,把悬挂地市长推下露台。

  尖叫被手堵进喉咙,珊莎比刚才更疯狂的挣扎都被培提尔化解,他拖着她进屋,露台右边是通往走廊而不是大厅的路,培提尔打开一个门,把她拽进漆黑的房间。

  衣料摩擦的响动和珊莎恐惧的低吟交织在一起,她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是多恐怖的旋律,培提尔为了空出手解下自己的领带,轻松缠住了珊莎的嘴,黑暗中他们慢慢看清彼此,珊莎被按在墙上,发不出声音,浑身僵硬,眼角溢出泪水,“不要害怕,我想你也听腻了道歉不是吗?”培提尔笑着说,尽管他比穿了高跟鞋的她矮,但这时候珊莎弯曲发软的膝盖,只能仰视他的双眼,“现在,请听我说,珊莎,警察盘问时记得说和我在一起,但我们是三个人,不是两个,那个人的名字,你保证不再出声我就告诉你。”

  珊莎点头,培提尔遵守诺言,把领带解开,她缓缓跌坐在地,惊恐的看着他,“如果市长没有死……这只是二层……”

  “珊莎,他头朝下,会摔断脖子,血涌进气管,没人能救得活。”培提尔说得有那么一点惋惜,好像道格拉斯市长真的是失足自己摔下去一样,“你不要担心这些,你也不需要担心,把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就好,我相信你。”

  培提尔抚摸珊莎光洁的额头,替她细致擦去冷汗,“真是可怜,吓成这个样子……你放心,我们的合作不会因为死了一个市长就失去价值,珊莎,我会证明我们将是最完美的搭档。”

  “你刚才说……三个人……还有谁和我们在一起?”珊莎终于回过神,她躲开培提尔的手,虽然惊魂未定,但她知道必须面对,这比当初面对父母的死要容易得多,可她还在瑟瑟发抖,从发丝到指尖,无法控制的发抖。

  笑着的培提尔就像在念咒语,他慢悠悠重新系上暗绿色的领带,这和他黑暗中的眼睛那么相配,他动动嘴唇,说出一个珊莎怎么也想不到的名字……

  三天后,道格拉斯市长的葬礼如期举行,市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悼念,珊莎也不例外。

  警察在调查后认为是市长酒后失足,参加晚宴的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记者们堵在追魂弥撒举办的教堂外,弥散结束大门打开,记者招待会就在这里举行,所有人都致辞表示哀思,珊莎也不例外。

  她穿着黑色套裙,干练悲伤,垂眸时从记者的角度甚至能看见眼底的盈盈水光,“他是位合格的市长,”珊莎哽咽,对记者们悲伤说道,“如果他能够连任,芝加哥市将走进新的辉煌,他的品行与能力值得整座城市悼念,悼念失去这样一个宝藏,失去一个未来……”有些记者已经掉下眼泪,方才致辞的人那么多,他们真心觉得只有这个女孩的话最真挚动人。

  “那么,史塔克小姐,警察最开始认为这是一起谋杀,后来认定是意外,因为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每个人也都有不在场的证明,那么当时,你是和谁在一起呢?”

  珊莎微微一笑,尽管是笑容,可礼貌还有哀伤都包含在里面,“是市长先生的竞选顾问培提尔·贝里席先生,”她顿了顿,“还有哈罗德·哈顿先生。”

  弥撒之后是葬礼,葬礼结束后,珊莎坐在自己的车里,秘书给她倒了一杯水,车门忽然打开,哈罗德·哈顿挨着她坐下,珊莎让秘书和司机离开,车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做派还有傲慢,史塔克小姐,但我要谢谢你愿意为我作证。”哈罗德靠着椅背,道谢显得极为漫不经心。

  “你确实应该谢谢我,如果警察审问你时,你为了自保说出真相,那么媒体和党内就知道你在和女侍应生鬼混,在慈善晚宴上。”珊莎能感觉到对方明显的厌恶,不过没关系,自己也不怎么喜欢他。

  哈罗德冷笑,“说吧,你有什么目的,毕竟你现在有我的把柄了。”

  “我会支持你当上市长。”

  “你说什么?”哈罗德难以置信地看着珊莎,嘴张得像要把她吞下去。

  “道格拉斯死了,你将是党内推举的下个最合适人选,你当上市长,我们成为合作伙伴,至于其他条件,庆祝当选成功的晚宴上我们可以详细沟通。”这是珊莎刚刚学会的沟通招数,她还记得就是在那个黑暗恐怖的夜晚,培提尔用这招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哈罗德用难以置信的眼光审视她,“我真没想到,原本以为你是个只有脸蛋的无能小妞,现在看来我真是错了。”

  “我们都会看错人的,第一印象一点也不可靠。”珊莎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她已经游离到了交谈之外。

  哈罗德离开后,墓地上的人也都散去了,珊莎重新走回到道格拉斯的墓前,回望到他的妻子——如今已经是一个心碎的寡妇,正在女儿的搀扶下边流泪边上车。

  “多愁善感真是你身上最可贵的品质,珊莎。”

  从那一夜开始,培提尔开始叫她珊莎,没有了尊称,珊莎回头,培提尔一身黑衣,明明肃穆的打扮配上他挪揄讽刺的微笑竟然有点滑稽。

  “为什么是哈罗德·哈顿?”珊莎终于问出心底的疑惑。

  “因为他是个傻瓜,道格拉斯好歹有点脑子,他没有,所以他更适合做你的合作伙伴,你是喜欢摆布聪明人呢,还是喜欢摆布一个玩偶?”培提尔把一支白玫瑰扔在道格拉斯新封土的坟墓上。

  “不是我,是你需要摆布他。”珊莎明白他的意思,又不完全明白。

  培提尔笑了,“有区别吗?我们从共同目睹死亡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彼此之分,直到遥远的你都不敢想象的以后,我也会一直站在你的身边。”

  他直接的目光让珊莎感到害怕,但她还是勇敢地开口,“为什么是我?”

  “我看到了你的潜力。”

  “潜力?”

  “我送你的《浮士德》好看吗?”

  珊莎愣了,“你挑的礼物?”说完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傻。

  “你难道觉得是他挑的吗?”培提尔用嘲弄的神情看了看墓碑,他靠近珊莎,不顾她的后退,和她面对面站好,望着她幽蓝的眼睛,换了一种温柔的口吻说道,“墨菲斯特也是看中了浮士德的潜力,他们是最好的拍档,完成了那么多壮举,珊莎,你不想完成你的野心吗?”

  珊莎觉得不管是摇头点头都太傻了,培提尔确实需要一个盟友,但他的野心又在哪里?自己的潜力又在哪里?

  “你现在感觉不到没有关系,”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培提尔笑着说,“在这条同行的路上,我会带你发觉你的强大,那时你会发现,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精彩。”

  培提尔走了。

  留下珊莎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排一排坟墓后,浅灰色的乌云挡住阳光,路边冬眠的树顶着光秃的树杈在寒风中瑟缩,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虚幻,珊莎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闪回每一次和他相见的画面,她慢慢握紧自己的手。

  培提尔·贝里席,他尽管永远带着笑意,轻松谐趣的样子,但珊莎却觉得这张面具下一定是一张拥有獠牙的魔鬼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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