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勒之花》(三)

  珊莎翻开随便一本当地杂志报纸,都能看到她和哈罗德·哈顿的合照。

  他们昨天一起手挽手出席了一场活动,尽管两个人彼此厌恶,却都面带羞涩的笑容回避着媒体关于情侣的问题,她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自己什么时候拥有了炉火纯青的演技?珊莎觉得一直都有,只是如今一把钥匙开启了她灵魂深处的门,把她从前不敢想的东西全都放了出来。

  这个钥匙就是培提尔。

  但真正驱动她的理由,仍然是利益。

  在芝加哥市,甚至在整个州,湖畔的地皮意味着财富和希望,度假村吸引的客人将不计其数,无数被夏日骄阳炙烤到心烦意乱的南方人将在这里找到清凉和平静,而越过湖面,和加拿大的往来贸易也能带来活力和利润……总之这笔生意将让整个北方的产业更灵活,这是开拓重兴的第一步,珊莎必须走得大胆又稳健。

  这样的想法让她挑选衣服和配饰时的心情明朗许多,一个知名杂志的访问在等待她光鲜亮丽的出场,又到了演技支配灵魂的时刻。

  夸奖哈罗德·哈顿实在太难了。

  珊莎不喜欢他的傲慢,更厌恶他的粗鲁,他不够聪明不够优雅,更没有那种从容的气度,完全谈不上幽默感,还小气得很。她发现在心底,自己竟然不自觉拿哈罗德和培提尔作比较,可怜的哈罗德,他哪里也比不上培提尔,然而这个危险的想法让她心跳加速,脸颊也飘过一抹微红。

  “珊莎,你脸红了是吗?”女记者如同发现了宝藏,兴奋地往前挪了挪,“在我提问哈罗德在市长不幸逝世那天是否关照过你的时候,你脸红了?这是不是代表大家的猜测是真的呢?”

  这个问题太讨厌了,珊莎不想回答,那天除了惊吓只有恐惧,没有人关怀她,除了凶手培提尔,他给了她一件带体温的外套,抱住她,告诉了她一个阴谋和谎言,但珊莎不能这样说,她必须夸奖哈罗德。

  “是的……”她假装羞涩想要避开这个问题的样子,低头再抬头,眼睛里都是躲闪的意味,女记者果然咬钩,喋喋不休的非要让珊莎讲讲那天的事情,“太难回答了,我是说……这个问题有点越界。”

  “关心你们的人都想知道,在各大社交网站你们两个的名字拼在一起已经是热搜的内容,来吧珊莎,给我们讲讲。”

  珊莎飞快的编造谎言,当她觉得成竹在胸,准备直视记者的眼睛脱口而出时,培提尔出现在门口。

  采访在会客室进行,摄影师摆好五六个反光板后就拿着相机照个不停,记者和珊莎对坐在柔软古典的皮椅上,化妆师时不时上来补妆,还有一个摄像师一直在闪着灯的摄像机后,培提尔在门口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他没有走进去,即使是和珊莎目光交汇,他也仍然站在门外。

  “我很感激他。”珊莎望着培提尔,忘记了刚才想出的谎言,“那天很多人看到市长的尸体都在尖叫,我也很恐惧,但这时候……他为我披上他的外套。”她大胆的看着他,什么都不怕,她想到漆黑夜色遮掩的尸体和血迹,还有一切的始作俑者,这也不能让她收回目光,珊莎在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和雀跃的兴致,他背着手,却不老气横秋,虽然他对她来说已经足够说老,但他还是焕发着年轻人身上都没有的力量,珊莎觉得自己就是被这种邪恶的力量吸引,才敢这样恬不知耻的大胆,女记者在追问,摄像机在录制,照相机咔嚓咔嚓快门频闪,反光板把白亮高光打到脸上,她每个细微的表情都在被记录被观摩,但她宁愿冒险也不想说这个天衣无缝的谎。危险的欢欣,刺激的愉悦,她从没有如此清晰的感知,就连十几岁时被顽皮的妹妹骗着喝下第一口浓烈的杜松子酒都没有此刻的感觉强烈,她望着培提尔,她知道自己被他拖进深渊,但她也许可以快乐的完成报复,把这样一个人拽到另一个深渊里……珊莎不敢相信从相遇到现在短短的时间,她已经开始出现这样阴暗的想法,但她不能控制,只想付诸实践,看他危险的灰绿色眼眸因为倒影自己闪耀着更邪恶的光,听他那些只说一半的咒语,看他还能再做出怎样无法预料的事。

  所有情绪从心头涌上,浮成一个自信的微笑,“他是我的英雄,”珊莎继续说下去,“也许我对他从那时起,就不只是感激了。”

  培提尔看着这个半个月前内敛温和的姑娘渐渐冲破茧壳,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一定有掩饰不住的迷恋和沉醉,他喜欢她挣扎的姿态,破茧成蝶前的痛苦比翩翩飞舞的蝴蝶本身更美更迷人,从见到珊莎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她身上禁忌的气息吸引,她纯洁美好,却有诱人堕落的力量,无时无刻她的善与美都在教唆,教唆弄脏她圣洁的羽毛和与生俱来的高贵。

  采访结束,门口空空如也,珊莎起身去寻找培提尔的踪迹,秘书告诉她,培提尔在露台等她。

  又是露台。

  珊莎脚步轻快,心中犹豫,她矛盾着推开玻璃门,培提尔掐灭手里的烟,用微笑代替问候。

  “你好。”珊莎依旧遵循她从小遵循的习惯,认真地问好,“我不知道你会来。”

  “今天晚上剧院有一场交响乐演出,是德国来的乐团,这是票,你和哈罗德会挨在一起,你又可以在社会名流面前施展魅力了。”

  珊莎看不出他是讽刺还是什么,她总是看不透他的想法,“我们在一起的话,真的会有那么大影响力吗?”市长竞选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虽然道格拉斯市长的死拉到了不在少数的同情票,但哈罗德和竞争者还是存在票数差距。

  “珊莎,你要相信政治娱乐化是不可逆的趋势,人们喜欢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有时候政治家难免要学一些无伤大雅的表演技巧,这对野心有帮助。”培提尔友好地拍拍她的肩膀,这个动作甚至让珊莎觉得刚才在录制访问时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个长到忘乎所以的对视还是让她不能在他面前显得更成熟。

  “你是说,我和哈罗德要像那些明星情侣一样,在镜头前假装恩爱?”

  培提尔笑了,“不,当你们公开情侣的关系,公众就开始像最初盼着你们在一起时那样盼着你们分手,给他们甜头,但不要让他们得寸进尺。”他顿了顿,补充说道,“等到他坐到市长的位置上,你们再澄清关系,等到人们逐渐忘记这件事——放心,比你想象的要快,湖畔的那块地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不是我的,是史塔克家族的,”珊莎纠正她,“我不是为了自己。”

  “我知道,是为了家族的荣誉和梦想,你们这些历史悠久的贵族总喜欢这么说,却忘了美国才是个有三百年历史的国家,荣誉和梦想只能骗到相信这些话的人,你和我之间是不用说这些话的。”培提尔看她抿紧嘴唇,笑意更浓,“好吧,这点上我持保留意见,我悔棋。”

  他的幽默让原本有点蕴怒的珊莎放松,可很快,她又有新的苦恼,“哈罗德不相信我,和他相处很艰难。”

  “你不需要让他相信你,让他爱上你迷恋你,深陷在你的魅力中,这样你就不需要再欺骗他,因为你说的任何事他都不会再怀疑。”

  “听起来很难。”

  不,你太小看自己了,培提尔说的和想的完全不一样,他靠近珊莎,亲昵地接住一缕刚刚在风中摇曳的红色发丝,“让他成为你的骑士。”

  “骑士?”

  “男人都希望成为美丽女人的骑士,拯救她们于危难,即使不爱,他们也爱那种英雄般的感觉。”

  珊莎的心轰隆作响,他咬重英雄两个字,看着自己,在采访时候说的那些话让她在此刻骑虎难下,不受控制的脸红心跳,她低头闪避他摄人的目光,自己的头发在他苍白的指间犹如一簇火焰,这比直视他的眼睛更让人难堪。

  “你可以做到的,你已经做到了。”培提尔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印上一个轻轻的吻,夸张的举动却被他做得优雅异常,不等珊莎从窘迫中恢复,他已然径直离开。

  ……

  九点的市立剧院,入场结束,珊莎仍然站在门口。

  哈罗德没有如约出现,珊莎的修养让她不能骂出混蛋畜生这样的词,但她已经在心底用礼貌的方式问候了上千遍哈罗德,最后,没有孤身欣赏演出,她钻回车里。手机响了,是哈罗德的助理,他拼了命用最快语速解释这是个误会,哈罗德太忙忘记时间,希望史塔克小姐原谅,尽管他已经尽量躲避声音源,可哈罗德·哈顿那可恶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尖笑还是清楚极了,助理很尴尬,珊莎倒没觉得有除了愤怒以外的情绪,她保持仪态,慢条斯理安慰哈罗德的助理,让他不要紧张,这是小事,一面又说自己早就已经离开,只不过不希望再有下次,秘书就差跪下发誓保证,珊莎一个字也不信,她礼貌告别,把手机扔到旁边空着的座椅上。

  一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培提尔。

  “既然你现在有空,不知道能不能邀请你共进晚餐?”

  珊莎不知道如何拒绝他的邀请,虽然她心浮气躁又疲惫不堪,还是答应了。他约她在一个意大利餐馆见面,她从没听过,还是欣然前往。车绕过剧院,开了足足半个小时才抵达另一个区,这里是寻常的平民居住区域,珊莎看见一个略显老旧的招牌正是培提尔说的餐馆名字,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培提尔出来迎接她,带她走进餐馆。

  她为了出席音乐会的正式场合穿的十分得体,但这套衣服在这个随意的餐馆里实在格格不入,然而培提尔认真的系好原本开着的衬衫第二个领扣,又把西装外套扣好,这样一来他们都显得很正式,珊莎也就不那么尴尬,她为这体贴的细节感动。

  “放心,哈罗德会付出代价的,你一定不会放过怠慢你的人。”培提尔推开座椅,待她坐好后自己再落座。

  “我只希望能继续合作,等到项目敲定,再和他没有瓜葛。”珊莎知道这是气话,她不喜欢被这样对待,她希望自己能想到下次避免这种事发生的方法,但看起来要在这顿饭后才有时间。这是一间布置温馨的意大利家常餐馆,红白格桌布和棕黄的灯光显得温馨盎然,零星的食客大多是装扮休闲的一家人或者年轻情侣。

  餐前酒上桌的同时,一个威武高大肌肉强壮的男人系着肮脏的围裙走过来亲自给他们斟酒,培提尔笑着为她介绍,“这是老板也是主厨,罗索·布伦,这位是珊莎小姐。”

  这位老板看起来不善言辞也并不健谈,他只是礼貌的点点头,就又回到后厨,再没到前面来。

  倒是培提尔性质很高,和珊莎愉快的聊了起来,美食陆续上桌,都是典型的意大利菜肴,几种不同野味肉做得腊肠,不同奶酪切片的拼盘,绿色的新鲜蚕豆夹,带着肝酱、猪背脂肉、蘑菇油脂和香气一起四溢的烤面包,几片新鲜西红柿,一共有两种红酒依次排开,小指头先尝了一种,沉吟后才过来亲自给珊莎倒好,这里没有酒侍,只能他自己动手。

  珊莎很少吃到这种美味,她去过意大利,但吃的都是知名的餐厅,这些按照小指头的介绍都是很平常的食品,罗索布伦以前来自意大利,这是他最拿手的家乡菜色。珊莎一边用刀叉灵巧的把摆盘装饰的绿色罗勒移到不影响品尝美味的位置,一边听培提尔有趣的话。从政治到历史,从风俗到文化,她笑的时候已经顾不上注意形象,他幽默极了,虽然偶尔有点尖刻的抨击,但都恰到好处,形容得惟妙惟肖。

  很快他们就吃饱了,最后端上的甜点是装在小篮子里的佛罗伦萨杏仁甜饼,一种珊莎不认识的金黄色的酒被倒在像是喝龙舌兰的小杯子里,“这是什么酒?白兰地?”

  “不,这是罗索自酿的甜酒。”

  培提尔把佛罗伦萨杏仁饼在甜酒里泡软后小口的吃,珊莎如法炮制,酒的辛香融化进甜饼的每个蜂窝里,两种味道奇妙混合在一起,好吃极了。她胃口大开,吃了好几块,以至于最后的柠檬蛋糕端上来时完全没有肚子再容纳。

  “早知道最后是柠檬蛋糕我就不吃那么多了。”珊莎懊恼又遗憾的说。

  “你喜欢吃柠檬蛋糕。”培提尔似乎很感兴趣。

  “非常喜欢。”珊莎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我让罗索为你打包,你可以明天吃。”

  珊莎激动的差点去抱住他。

  他们走出餐馆,步行一段路消化,珊莎感觉到朦胧醉意,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同时按捺不住好奇心,对培提尔说出心中的疑惑,“你有亲人是意大利人吗?这么清楚这些东西的名堂?”尽管一个个子不高又偏瘦的绿眼睛男人更像是爱尔兰人后裔,但珊莎还是觉得他对意大利美食太了解了。

  “我身上没有意大利的血统,”培提尔笑着耐心解释,“我的祖先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来历,所以也没有流传下来血统的由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我是标准的美国人。”

  “你的家乡在哪里?”

  “缅因州的韦纳尔黑文岛,听起来很偏僻,是吗?”

  “那里是什么样的?”

  “你不会感兴趣的,事实上任何一个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不会对我的家乡提起哪怕半点兴趣,甚至是我,也不想再回去。”培提尔遗憾的耸耸肩,“如果你感兴趣,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珊莎点点头。

  已经很晚了,珊莎提出送培提尔回家,他笑着答应,他们上了车,关好门,车里比外面暖和的多,但暖风一吹,酒劲儿立刻提上来,珊莎觉得脸颊发烫,人也迷糊了。车开动后培提尔接了两个工作上的电话,珊莎看着窗外的风景,玻璃上隐约的反光看得清自己脸颊晕开两团淡红,半张着嘴半闭着眼。视线越来越模糊,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醉了,珊莎侧头去看培提尔,发现他正对着自己微笑,不知怎么,她也笑了,“谢谢你。”她声音里都是酒气,今天真的非常愉快。

  培提尔没有回答,他看着珊莎,觉得酒在胃里喉咙里脑子里燃烧起来,红红的火光就像她的头发和双唇,他清醒地感觉到一种眩晕,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眼前的这个少女在对他微笑。

  他的沉默让珊莎好奇,她往他身边挪了挪,想问他在想什么,一个吻阻止了这愚蠢的问题,他吻了她,突然地发力,让她不能动弹。

  窗外路灯霓虹交错成诡异的碎片,珊莎呼吸困难,试着挣扎又失败的顺从,培提尔按住她纤细的手腕,力气不大,但纹丝不动,她像是一只扑到蜘蛛网上的蝴蝶,在捕食者的毒颚面前展示着无助的脆弱。

  终于,他的唇渐渐远离,他的手松开,珊莎退到车门边,挤在座椅的一角,茫然不安地看着培提尔。

  “睡前记得喝牛奶,要不然宿醉头疼会够你第二天好受。”

  他笑着说,就像长辈亲切的关怀,就像刚才那个吻只是珊莎的臆想。

  车停下来,培提尔开门下车,吩咐司机务必安全将珊莎送回家,然后他关上车门,从车窗外看着珊莎,带着他一贯的让珊莎捉摸不透的危险笑容转身,留给她夜雪中萧索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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